在秦汉唐、王岚岚处吃完鹿肉宴回家，赵玉敏笑着对周强说： “ 你那个老朋友吴国忠，很会奉承女人的，我看王岚岚被他撩拨了。 ”
周强吃惊道： “ 他撩拨王岚岚了？不会吧？我怎么没看出来？你是不是太多心，太敏感了？吴国忠是讨女人喜欢，我们念大学时许多女同学就爱找他说话。但我看不出他怎么撩拨王岚岚了。 ”
赵玉敏说： “ 你记不记得上次在吴国忠家，秦汉唐、吴国忠他们俩议论那幅史湘云醉卧芍药蘞的画，吴国忠说史湘云的刁蛮、她的馋样憨样，才是她迷人的地方？你难道看不出来，王岚岚就是个刁蛮女人？吴国忠说女孩子刁蛮才迷人，还不说到她心里去了 ”
周强笑道： “ 吴国忠是顺口说一说，随便发议论，也没什么特别意思，真是谈不上什么撩拨。 ”
赵玉敏说： “ 他随随便便说的话，王岚岚听了受用，就是受撩拨了，只怕是比刻意奉迎还撩拨人呢。 ”
看着周强满脸的不以为然，赵玉敏笑着说： “ 其实我也是今天晚上听了王岚岚的一番话，才有这种感觉的。 ”
赵玉敏告诉周强，她跟王岚岚去厨房做沙拉，王岚岚气鼓鼓地说秦汉唐 “ 无趣 ” ，一有客人来便讲美国学生看不懂中国电影微妙处的老故事，很没意思。
赵玉敏说，美国学生学习中国文化，确实有许多摸不着头脑的地方。周强有时也回家讲些课堂上的学生懵懂问题。赵玉敏的意思，是想安慰王岚岚。
王岚岚听了，却是越发恼怒，忿忿然对赵玉敏发了一通牢骚。
王岚岚说： “ 不说电影还好，一说起看电影我就有气。两年前我们去看一部电影，看到一半，我不经意地注意到秦汉唐在看我。我有点奇怪，没吭声，用眼角余光偷偷看他，结果发现他整场电影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我。 ”
赵玉敏笑着说： “ 这是他看你看不够呀！一边看电影还一边看你呢！ ”
王岚岚绷着个脸说： “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！电影散场后，我问他为什么要看我。你猜他怎么回答我？你猜不出来！他说，他利用这机会观察一个中国人对这部电影的反应，然后他会把对我的观察写进论文里去。他得意地告诉我，他这样观察我，已经很长时间了，他的好几篇论文，都是这样获得灵感的。我听他这么一说，心里真生气，真委屈。我在美国也住了快十年了，怎么我看电影还是中国人的反应？什么时候，他才把我当作自己人？你说他看我看不够，你说，他是看我这个大活人呢，还是在使用一个做论文的工具？ ”
赵玉敏听她语调变了，脸色也变了，一双俏丽的丹凤眼竟有怨恨愤怒射出来，晓得她是真委屈，当下不再说话，只静静地听。
王岚岚又委屈地说： “ 跟他这种人在一起，不能耍一点小性子，真恨死人。我从小在家被父亲、哥哥宠着，对他们撒娇耍赖，逼他们顺着我、迁就我，做女孩子真快乐。和秦汉唐结婚后，有时候不知不觉跟他耍小性子，对他爱搭不理的，满心想要他哄一哄我。谁知就是这种时候他的傻劲就来了，他就成了木头疙瘩了，对我客客气气地说，你情绪不稳定了，需要自己安静一下。他就自己走了，该干啥干啥。这种时候，我就想大发脾气，恨不得放声大哭。你说，咱们中国男人，能这么无趣吗？ ”
赵玉敏听她这么一说，不由得大为吃惊，何曾想到不久前满面春风细说正宗美国牛排、畅谈中美联姻复姓的王岚岚，心中竟隐藏着许多酸涩苦楚。听她越说口气越是刁蛮自恋，实在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。
赵玉敏对周强说： “ 像王岚岚这种女孩子，聪敏伶俐又刁蛮耍赖，要人宠她疼她一切顺着她，我觉得只有吴国忠这样会欣赏史湘云的男人才对她的胃口。 ”
周强说： “ 这些事，很难说。要是他们两个都还没结婚，也许能成一对。只是他们现在都各自成家了，彼此再有好感，也晚了。而且吴国忠告诉过我，他和李秀兰是患难夫妻，李秀兰救过他的命。吴国忠的为人我知道，他是不会有负李秀兰的。 ”
赵玉敏听周强这样说，很不以为然。她心里相信自己的直觉感受，却又不欲和周强争辩，就叫周强给她讲吴国忠和李秀兰结婚的故事。
周强说： “ 他们的故事还挺长。上次我去市里办事，和吴国忠见面，他给我讲，讲了好长时间。 ”
周强于是向赵玉敏复述吴国忠讲的故事。
有一年，吴国忠正在准备博士论文考试，计划拿到学位之后回国，突然接到他父母托人带来的一封短信，叫他 “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，切勿回国 ” 。他翻来覆去地看那封信，心中充满疑惑。吴国忠原来计划回国，在北京一家研究所都找好了工作，他父母也很高兴，为什么突然托人捎来这么一封信，不让他回国？吴国忠思来想去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心中焦虑，夜夜无眠。
一个多月后，就在吴国忠博士论文口试前五天，他接到电报，说他父母因车祸双双身亡。吴国忠悲痛欲绝，想立即飞回国，却又记得他们 “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，切勿回国 ” 的叮嘱，不知如何是好，真真是处在走投无路的窘迫之中。他连续几天精神恍惚，无食无眠，心中充满疑问困惑，又无人可诉可商量，胸口堵堵的像压了许多块大石头。
在预定博士论文口试的头一晚，吴国忠身体已很虚弱，又没有胃口，但觉得自己必须吃点什么明天才可以支撑得住。于是坐地铁到唐人街，去拉菲逸街上的富源餐馆，一家不起眼的台山人小餐馆，想喝一碗鱼片粥。
吴国忠到了富源餐馆，点了鱼片粥。粥还没上来，他便昏倒了。
李秀兰当时正在富源餐馆当女侍。她立即打电话叫救护车，亲自把吴国忠送去医院。
李秀兰后来告诉吴国忠，他以前和美国同学来富源吃饭，李秀兰便注意到他了。李秀兰对吴国忠说： “ 我看你和那些黄毛老番（指美国人）拿着书本用英文说说笑笑，心下好生羡慕。 ” 李秀兰初中毕业后便未再上学，二十岁移民到美国来，从此没再进过学校，却最是喜欢尊敬读书人。
吴国忠被送去急诊室，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。等他恢复神志，挣扎着出院的时候，一切倒霉的事都落在了他的头上：他在第八大道所租公寓的房东，说他未按期交租金，已获得法院许可将他驱逐出来，他没有地方住了；他的签证正好到期，他未能及时去延续，他成了没有合法学生身份的 “ 黑户 ” 了；他的住院费、急诊费、药费、救护车费加起来一共两万多元，而他的外国学生医疗保险也正好在他发病那星期到期，他几年积蓄下来的四千多元钱，全部交了出去，还欠医院两万元。
那时吴国忠真的是贫病交集，身无立锥之地。他正准备出院，李秀兰来看他。那两个星期，李秀兰每天来看他。李秀兰问他往哪里去，吴国忠说刚给一位朋友打电话，准备到她那里暂住几天。李秀兰问： “ 她是你什么人？ ” 吴国忠答道： “ 是研究院的同学，玛莉莲，是位女同性恋。 ” 李秀兰听说是位女同性恋者，便涨红了脸说： “ 你不要去住她那里，我帮你找个地方住几天好不好？ ”
那天下午，李秀兰将吴国忠带到唐人街孔子大厦的一套公寓里住下。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，是政府补助的低收入家庭住房。李秀兰的阿姨排队申请等了十多年，终于等到了这套公寓，原打算粉刷装修后，过两个月和老伴搬进去住。李秀兰去和她阿姨商量让吴国忠先住几天，起初她阿姨一口拒绝，说哪有新房子先让病人住的道理！但是后来还是答应了李秀兰，让吴国忠去住。事后吴国忠问李秀兰，她是怎样劝服了她阿姨的，李秀兰说： “ 我坐在那里，只是哭，她最后就答应了。 ”
吴国忠住进孔子大厦的第二天便开始发高烧，稀里糊涂地烧了十多天，全是李秀兰在照顾他。如果不是李秀兰每天来照顾他，他肯定活不过来了。那十多天里，只有李秀兰的伯父李明圣来过一两趟，嘴里 “ 丢那妈 ” 地骂个不停。李明圣就是富源餐馆的老板，那时候五十多岁，很阴沉凶狠的一个男人。
吴国忠高烧退了，神志慢慢恢复，却是全身疼痛，痛不可当，只好每隔几小时吃片阿司匹林止痛。李明圣又来了一趟，问吴国忠什么时候可以去他的餐馆打工，临走时骂骂咧咧，又骂了几声 “ 丢那妈 ” 。
原来，吴国忠病得不省人事时，李秀兰去找李明圣，也是坐着只是哭，逼着李明圣把吴国忠的医药费给付了。所以李明圣等着吴国忠病好，到他的餐馆去给他打工还债。
吴国忠打电话给他研究院的同学玛莉莲，讲了他的困境。玛莉莲和吴国忠一起工作过一年，在一个一年级本科美国历史的班上做助教，两人很谈得来，玛莉莲还带吴国忠去布碌伦的俄国犹太人区去玩过。玛莉莲听了吴国忠的不幸遭遇，很难过地说： “ 怎么你们中国人那么老实，像你这种急诊，付不出费用医院拿你们是没办法的。 ” 玛莉莲又说，她已和她的同性恋伴侣谈妥，要帮助吴国忠，和他假结婚，先帮他把身份问题解决了再说。
谁知李明圣得知后，马上来找吴国忠说，绝不允许他和玛莉莲假结婚；如果要假结婚，只准他和李秀兰假结婚。
吴国忠对李明圣说： “ 李秀兰对我义重如山，将来我一定要找机会报答她。您替我付的医药费，我也一定会还您。我现在的燃眉之急是先解决身份，玛莉莲是美国公民，是个女同性恋，愿意帮我的忙和我假结婚，又不要我的钱，帮我先拿到合法身份再说。 ”
李明圣斩钉截铁地说： “ 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，什么假结婚不要钱。假结婚的行情我知道，最少要一万元，也有高到三万元的。你他妈的宁愿把钱付给老番，也不给中国人，还花言巧语跟我耍花腔，趁早收起你那一套。你就和李秀兰假结婚，到我的餐馆来做工，先还那两万元，再给我一万元，你就可以走人。你要是不听我的话，去和那个黄毛老番假结婚，老子就去移民局揭穿你。 ” 说完他摔门走了。
李秀兰坐在那里，低着头，只是哭，越哭越伤心。她也不看吴国忠，一边哭一边低声地说： “ 我原是想帮你，天晓得，我帮不成你，怕是害了你。天晓得，我是不会害你的。 ”
吴国忠一言不发，万念俱灰。
李秀兰慢慢止住了哭，忽然以很肯定的口吻说： “ 你不要对不起你自己，你要读完你的博士学位。 ”
吴国忠说： “ 我现在只有半条命，你伯父又逼着我打工还债，我哪里还可能读完博士？ ”
李秀兰见吴国忠开口说了话，便以更加肯定的口吻说： “ 你一定要去读完书，拿到博士再说。你去专心拿学位，其他一切事情由我来照料。 ”
李秀兰去找她伯父，说让吴国忠去念完博士再说，也许吴国忠拿了博士找到工作，还起债来比在餐馆打工快一些。那李明圣听了暴跳如雷，把李秀兰骂得狗血淋头，连带骂尽天下博士。他说： “ 博士有什么了不起？博士有几个有钱的？我在大西洋赌城从来没见过几个博士！吴国忠那小子不如好好在餐馆打工，学点本事，以后自己开两间餐馆，比拿博士过穷日子不知好多少！ ”
李秀兰被他骂得无言以对，急得什么似的。恰好这时候她父亲李明德从宾州回到纽约，听她讲了吴国忠的故事，便说： “ 我李家移民美国，四代没有出过博士。我女儿假结婚，也要和一个真博士假结婚。 ” 李明德去见他哥哥李明圣，李明圣开口就说吴国忠欠他的钱，李明德马上找亲戚朋友凑了两万元钱交给李明圣。从此吴国忠不欠李明圣，变成欠李明德的了。
李明圣看不起吴国忠念博士，李明德却和他女儿一起非要吴国忠拿到博士学位不可，这两个同胞兄弟为什么有这样截然相反的态度，一开始吴国忠觉得不可思议。后来吴国忠慢慢知道了他们家的历史，便猜测也许李明圣隔代继承了他祖父李承训的性格脾气，而李明德则直接遗传了他父亲李启荣的基因。
李明圣、李明德两兄弟性格脾气完全不同。李明圣只认得钱，粗俗不堪，他唯一的乐趣是去大西洋赌城赌钱，几十年来输的钱不计其数，在几家赌场留下了豪赌的名声。这些赌场争着抢他的生意，纷纷提供各种诱饵：免费豪华车接送、免费住总统套房、免费高级晚餐等等。每年从感恩节到中国春节，他就收到这些赌场的邀请电话，他时常还拿拿架子，和他们讨价还价一番。有一次一家赌场居然派了架直升机来接他，使他有机会得意洋洋地在唐人街自吹自擂了很长时间。
李明圣在纽约市住了几十年，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博物馆、画廊，也从来没有去过唐人街以外的任何地方。他每年辛辛苦苦拼命赚钱，然后在十二月、一月去大西洋赌城赌掉几万元、几十万元。他赚钱时辛苦得像当牛做马，孙子似的，他也把替他打工的人看作牛马，逼他们当孙子。他最得意的时刻，是坐在赌城派来的豪华轿车里，在去大西洋城的途中给亲戚朋友打电话，神气语调就像一个大公司的老板。他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时候，会说： “ 就是美国总统、中国总理，也不过如此了。 ”
李明德比李明圣小一岁，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，却完全是另一副脾气。李明德从来不赌，也从来不得罪人，好脾气，好心眼，与世无争，若有空闲，喜读唐诗，或听听广东音乐。吴国忠初生病时，他在宾州，是去还人情债。当年李秀兰、李秀玉两姐妹在台山，得到当地公社党委书记的照顾。后来那党委书记移民美国，在宾州开了一家餐馆，两三年了生意仍未有起色，便商请李明德去做大厨，李明德二话不说就去给他帮忙。
李明德回到纽约，听他女儿说了吴国忠的情况，便来看他。李明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，将吴国忠细细打量端详一番，轻声问道： “ 家里父母好吧？ ”
吴国忠听到他的问候，心头大震，怎样努力也控制不了自己，竟然失声痛哭起来。那时吴国忠突遭人生剧变，父母双亡，归国不得，自己又大病在身，学业未竟，正处在彷徨焦虑、万般无奈的窘迫之中。但那段时间吴国忠未和任何人说起自己的窘迫，也无人可说。不承想李明德一句轻声问语，一下子使他失去了多日来强撑着自己的那点刚强，竟像个受够委屈的孩子，在一个和蔼的长辈面前尽情流泪。
吴国忠本来是凭借意志力支撑自己，现在内心激荡，感情脆弱，一下子身体便垮了，又接着发高烧，说胡话，全身疼痛，两个月没下过床，全靠李秀兰父女照顾。李氏父女天天给他煲汤喝，清汤浓汤，汤汤水水，那段时间吴国忠不知喝了多少。
等吴国忠身体慢慢恢复健康，重回学校考口试，最终拿了博士学位，他也成了李家的一个成员。
赵玉敏听周强说完，不禁长叹一声： “ 想不到吴国忠竟有这样的磨劫。你有没有问他，他最后有没有弄清楚他父母叫他不要回国的原因？ ”
周强答道： “ 我问他了。他说，他至今还不是完全明白，但他听从父母的临终嘱咐，一直没有回国。吴国忠还说，几年前，他有个表姐来美国访问，和他单独见面时告诉他，他父母去世前两个月，有国家安全部门的人去找过他们。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，现在是谁也不知道了。表姐对他说，你也别再琢磨这事了，就在美国呆着吧。 ”
赵玉敏听了，没再说话，但她心里终是觉得，若有机会，王岚岚和吴国忠会好得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