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 .口音不是问题

 

周强、赵玉敏回到家,查电话录音留言,韩慧竟在两天之内留言三次,要他们俩务必给她回个电话,她有急事相求。

赵玉敏给韩慧回电话,韩慧急急地说,她今年申请提升副教授和终身职,材料都备齐报上去了。她想星期五请文理学院院长和教育系的系主任来吃顿饭,但她不会烧菜,只会做蛋炒饭和炸春卷。韩慧很恳切地说,她听雷蒙和茱丽娅说过不知多少次,赵玉敏最会做家常中国菜,她要请赵玉敏帮她的忙,烧几味道地的中国菜来招待院长和系主任。韩慧说,他们的院长是个黑人,听说最喜欢吃中国饭,她自己的蛋炒饭和炸春卷,实在是拿不出手,请赵玉敏一定要帮忙。

赵玉敏爽快地答应了。她告诉韩慧,既然韩慧这么信任她,那她就替韩慧设计一桌菜,反正她请美国人吃饭已经请过很多次,熟悉他们的口味。而且赵玉敏还说,她干脆在来韩慧家之前把东西都买好,省得韩慧跑了,这样她还可以头天晚上把一些东西先准备好。赵玉敏吩咐韩慧,和客人定时间不要定得太早,最好是七点半,进门之后坐着说会儿话,八点十五分左右饭菜上桌,她有绝对的把握。韩慧听了,感激得不得了,千恩万谢地说了无数遍 “ 谢谢 ” 。

赵玉敏放下电话,把韩慧请求帮忙的事告诉了周强。周强叹道: “ 刚从山里开车几个小时回到家,星期五又要去帮她韩慧请客,这段时间应酬真不少,而我们自己也该请客了。这么吃请、请吃,还要帮人家请客,日子好像过得慌里慌张的。 ”

赵玉敏听出来周强不是很情愿去帮韩慧请客的意思,就说: “ 这是人家拿终身职的大事,找到咱们,帮她一次也是应该的。 ”

周强说: “ 好,帮她一次,就一次。 ”

到了星期五,两人把女儿送到朋友家,便开车进曼哈顿岛,先在河滨大道找了个地方把车子停好,然后提着大包小包寻找韩慧在七十九街的公寓大楼,进电梯上十一楼,来到韩慧的公寓门前。

韩慧将赵玉敏、周强二人迎进屋里,一迭声感激不尽。韩慧的公寓,是她死去的白人丈夫留给她的。进门便是一个很宽敞的客厅,客厅过去便是一个不小的餐厅。餐厅旁是厨房。屋子的另一边是两间卧室和一间浴室。客厅、餐厅之间,隔着一道走廊。走廊两边挂满了照片和画。

三人将装了菜、肉、鱼的大包小包拎进厨房,韩慧笑着对赵玉敏说: “ 现在你是主帅,我一切听从你的指挥。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,你要用什么,只管对我说。 ”

赵玉敏也笑着说: “ 既然来了,我不会跟你客气。咱们三人一起做,一会儿就把菜做出来了。 ” 她又吆喝周强: “ 先给你这瓶啤酒喝,喝完了进厨房来听吩咐干活。 ” 周强拿了啤酒,问韩慧: “ 你不在意我在屋子里走动走动,东张西望一下吧? ” 韩慧忙说: “ 随便,随便。 ”

韩慧见他们夫妇二人如此帮忙,心下着实感激,一边尽心尽力帮着赵玉敏洗菜淘米,听她的吩咐做这做那,一边推心置腹跟赵玉敏说起心里话来。

韩慧说,她本来对自己拿终身职、提副教授很有信心,可是几个星期前,她听到传言,说有一些同事说她英文口音重,讲课学生听着吃力,有些学生还抱怨听不懂。她就开始紧张了。

赵玉敏一边快刀切牛肉,一边安慰韩慧: “ 我听你说英文没什么口音。咱们都是二十多岁了才来美国,说英文有点口音也没啥。要是叫他们老美说中文,他们四音不准,那个口音才叫重呢! ”

韩慧答道: “ 谁说不是呢。只是他们说中文不像我们说英文,我们说英文是要挣口饭吃,他们要硬说我们有口音,这个饭碗还说不准拿不拿得到呢。 ” 她叹了口气,幽幽地说: “ 说起来,我也是自己糊涂,被我死去的美国丈夫宠坏了。我自己知道我说英语有口音,曾经下过决心找人帮助我纠正。可是我那死鬼丈夫一再对我说,我就是有这么点口音才迷人,才可爱,叫我要保留我的可爱,保留我的口音。来了朋友,他还会问人家,我的口音是不是很迷人。我丈夫在世,大家都恭维我的口音迷人,等他死了,我才晓得有口音的麻烦。 ”

赵玉敏切完牛肉、鸡丝,用作料腌上,又接着切笋丝、青椒等配菜,这时周强喝完那瓶啤酒,也走到厨房来帮忙剥蒜皮,两人一起听韩慧慢慢讲她的故事。

韩慧的丈夫柯恩有个小时候的朋友叫罗伯特,是一间大律师楼的合伙人,一年挣几百万元,好玩名牌跑车,还在哈德逊河畔有一只游艇。每年夏季,罗伯特和他太太安妮会请一批朋友到游艇上来玩,吃好东西喝好酒,开着游艇在哈德逊河上兜风,到天黑尽兴才散。

柯恩死后那年夏天,罗伯特和安妮仍给韩慧寄来邀请信,请她到游艇上来玩。当时韩慧正好有两个大学的同学随团到纽约来访问,韩慧想带她们炫耀一下自己的生活,便打电话给罗伯特,问可不可以带两个女朋友来。罗伯特马上一口答应了,还开玩笑说,如果是漂亮的中国女孩子,带十个来都没关系。

那天,韩慧和两位大学同学精心打扮了,在曼哈顿西边沿河滨大道由南往北走,一路慢慢欣赏道旁和路中央万紫千红的欣欣花草,不时停下来照相。韩慧给两位女同学细细形容罗伯特和安妮的游艇,他们的客人,他们招待客人的食物、酒水,游艇沿哈德逊河航游时所观赏到的景色。两位女同学认真听着,不时嘁嘁喳喳插嘴问话,一脸都是兴奋的期待,要到游艇上度一个美好的下午和黄昏。

到了九十多街游艇停泊的码头处,韩慧带着女朋友找到罗伯特游艇的岸边电话亭。原来那些游艇都停在离岸边还有一两百米的江中,要走过一条长长的信道才能上游艇。靠岸边的信道上有一道门,平时都是锁住的。游艇主人请客人来玩,客人要在岸边电话亭打电话到游艇上,主人再出来把信道门打开,接客人上艇。

以前韩慧和她丈夫柯恩来,都是柯恩去拨电话,接通了说一声 “ 鲍伯(罗伯特的昵称),我们到了 ” ,罗伯特和安妮就会出来开门接他们上艇。今天,电话接通,韩慧也是一句 “ 鲍伯,我们到了 ” 。她很兴奋,说得很大声,两位女朋友在旁听着, “Bob” 仿佛是 “bart” 。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女佣,一听就说: “ 你打错电话了。 ” 将电话挂上了。韩慧再拨两次,那女佣都是同样的声调,同样的回答。韩慧第四次再打过去,那女佣干脆不接了。

美国有一类白人,尤其是中西部、南部长大的,耳朵有一种势利的敏感,听不得任何外国口音,一听就排斥。罗伯特和安妮今天雇的女佣,恰是这么一个耳朵势利、心态也势利的从印第安那州一个小镇来的白人女子。她见主人宴客,全是纽约名流,接到这么一个口音很重的电话,想都不想就认定是打错了。

韩慧打第四次电话,很长时间没有人接,她心下已然明白,是自己的浓重口音造成了误会,今天这扇门难开了。韩慧看着旁边一脸期待的两位女同学,不禁又气又急,又羞又恼,恨不得脚下有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。

过了一会儿,韩慧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,笑着对两位女同学说: “ 我真粗心,弄错了电话号码,今天咱们上不成我朋友的游艇了,实在对不起。这样吧,我带你们去哥伦布圆心大楼顶层旋转餐厅去吃美国大餐,好好看看纽约夜景。下次你们来纽约,我再带你们上我朋友的游艇玩。 ”

两位女同学倒是很体贴,直说不想让韩慧破费,回家吃碗面也行,找家小馆子随便吃点什么也行。韩慧根本不听她们的,发了狠似的带她们去了那旋转餐厅,发了狠似的点了最贵的菜。

韩慧对赵玉敏、周强说: “ 那晚上我花了几百块钱,心里还是别扭得很。平时我心情不好,一逛店花钱心情就好过来了,那次真是不一样。 ” 赵玉敏又安慰了她几句,周强默默干活,没说一句话。

韩慧说着突然问周强一句: “ 你的英文那么顺溜,你是怎么矫正口音的呀,说给我听听,我也好学一学。 ”

周强本想说: “ 从来没有人说过我的口音迷人可爱,所以我傻里巴叽地只会下苦功练。 ” 想了想忍住了,只淡淡地说: “ 我也就两样笨功夫:一,看电视,看报纸;二,有空了大声朗诵。 ”

韩慧听了很高兴,连说她也要学周强看电视和大声朗诵。

三人说着话,赵玉敏操持着,一道道菜都准备停当,只等客人进门就上锅开炒。

七点半刚过,两对客人一起到达。那黑人院长安德鲁五十开外的年纪,戴副眼镜,高个子,短头发,穿一身蓝西装,白衬衫,领带打得齐齐整整,说话声如洪钟,开口便滔滔不绝。他太太是个白人,叫露西,四十多岁,是个胖乎乎的大块头,自我介绍说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公关主任。教育系主任叫托马斯,是个斯斯文文的瘦高个子白人,也戴副眼镜,也穿了西服,打着领带,他太太也是白人,叫伊丽丝,长得小巧玲珑,曲线分明,爱说爱笑,在一个心脏病医生的诊所做秘书。

大家介绍寒暄完毕,赵玉敏立即到厨房去开始蒸鱼、炒菜,韩慧给大家倒酒,众客人在客厅沙发上坐下,安德鲁、托马斯和周强开始聊起各自学校的事,有问有答,有说有笑。

刚说了几句闲话,露西便拉着韩慧的手,低声对她说: “ 安德鲁最喜欢吃中国菜,这几天说要到你家来吃饭,每次说起来都兴奋得不得了,盼着你这顿饭呢。可是我实在不好意思,我不能吃中国饭。 ” 接着露西告诉韩慧,她小时候被父母带去一家中国餐馆吃饭,吃完之后不舒服,父母赶紧送她去医院看急诊,医生说也许是她对味精不适应,嘱咐她从此不要吃中国饭菜。

韩慧听了大吃一惊,拉着露西到厨房去见赵玉敏,问赵玉敏是否用味精。赵玉敏说,她做菜从来不用味精,调味料都是用猪骨头汤或是鸡汤。她对露西说,今晚有一道菜是 “ 清蒸智利桂花鱼 ” ,清蒸之后用滚油淋,再放一点酱油,任何其他的调味料都不放,露西不妨试试。另有一道是 “ 蚝油芥兰 ” ,赵玉敏说她可以不放蚝油,只是清炒,露西吃应该没有问题。露西仔细听了,很客气地谢了赵玉敏,却仍然坚持说她不吃中国菜。露西说: “ 你们不用担心我,尽量照你们的菜谱去做,不要为我改动。等一下我打电话让附近百老汇街上的 Pizza Hut( 必胜客 ) 送一块 pizza( 比萨饼 ) 来,我吃 pizza ,你们吃中国饭,也挺好的,别麻烦了。 ”

韩慧听了极是尴尬。赵玉敏看她为难的样子,用中文对她说: “ 你专门设家宴请院长、系主任的客,让院长太太吃外卖,这哪行呀。你去把周强叫来。 ”

韩慧依赵玉敏的吩咐,到客厅把周强叫到厨房,赵玉敏三言两语把露西一口中国菜都不吃的事说了,对周强说: “ 你不是会做那道意大利菜 fritatta 吗?给她做。这栋楼过街就有一家杂货店,下午来的时候我们经过了的。你现在就去买意大利香肠和其他的配料,赶快回来做,也还来得及。 ”

周强看妻子忙得团团转,很是心疼。他最知道赵玉敏的脾气,要是诚心帮助人,一定会尽力帮到底。周强想,现在她为了韩慧的脸面,搬出自己来,自己虽说极不情愿,也只得照她的吩咐去做了。

周强于是问露西: “ 你能吃 fritatta 吧? ” 露西说: “ 哎哟,我最喜欢 fritatta 了。你们谁会做? ” 周强笑笑说: “ 今晚我来试一试。 ”

周强下楼去买了东西回来,向韩慧要了一个平底锅,放了些橄榄油,开慢火先热油。接下来,他切了些蒜粒,匀匀撒在已经热起来的锅里,跟着切洋葱、西红柿,都切成小方块,放到锅里,再把火开大了一点,锅里的油开始  发响。这时周强拿出刚才下楼买来的新鲜意大利香肠,切成斜片,均匀地放在洋葱、西红柿上面。不一会儿,香味开始溢出来。周强又拿出一包乳酪,不薄不厚切了片,覆盖在香肠上面。在乳酪受热慢慢化开在锅里融成一片的时间里,周强将三个鸡蛋打到一个大碗里,搅拌均匀,倒到锅里。稍停片刻,拿一把木锅铲,横三道竖三道仔仔细细在这层层码起的香肠菜饼上切了几道口子,让那鸡蛋往下渗。看看鸡蛋已经成形熟了,周强便关火,左手端锅,右手拿锅铲,将这道菜平平移到一个大盘子上。韩慧在旁边,看得呆了。

恰在此时,赵玉敏的菜也都做好了,于是宾客一起到餐厅坐下来吃饭。韩慧将那盘 fritatta 放在露西面前,很得意地说: “ 这是我朋友特地为你做的,你先来。 ”

露西客气地向周强道谢,周强说: “ 不用谢,盐不够的话,请大家自己放。 ”

露西尝了一口,连说好吃,味道正合适,不用加盐了。她问周强,一个中国人,怎么学会做这道菜的,是不是在意大利餐馆打过工,学过厨。周强答道,是看一位朋友做,跟着学会的。

露西连声夸周强手巧,又把盘子递给韩慧,韩慧转手就把盘子递给了坐在她另一边的托马斯。露西见她不动这盘菜,以为她是怕自己不够吃留给她,就说周强这盘意大利菜做得极道地,韩慧一定要尝一点。再说这盘菜这么大的分量,她一个人根本吃不了。

韩慧笑着说: “ 我不能吃,我是个中国胃,不吃乳酪,也不吃任何带乳酪的东西。 ”

周强、赵玉敏听了,都不由得有些吃惊,心想她和一个白人男子生活过那么长时间,却一口乳酪不吃,听起来颇难置信。这时那黑人院长安德鲁开始说话了,他先夸周强的意大利菜做得好,接着一一评点赵玉敏做的中国菜,每一道都极力夸奖,然后他指着那道 “ 清蒸智利桂花鱼 ” 说: “ 这是天下第一,我敢负责地说。我在香港、温哥华都吃过广东蒸鱼,比不上,比不上。秘鲁利马的中国餐馆我也去吃过,他们做的中国菜极有特色,但也没有吃过像这道蒸鱼这么好吃的海鲜。 ”

接下来安德鲁大谈住在纽约的好处,世界各地美食都吃得到。说着说着他当院长的口吻就出来了,从他欣赏种种不同的美食讲到多元文化社会的重要,不同肤色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在一起共同生活,大家彼此尊敬,互相欣赏。

安德鲁喝了口酒,又接着说,大家彼此尊重很重要,但坚持自我也很重要。他说,周强入乡随俗,学做意大利菜做得像模像样,很好;赵玉敏仍然做中国菜,韩慧一口乳酪不吃,理直气壮坚持自我,也很好,都有个性特色,都是对美国社会有贡献的新移民,足以做华人新移民后代的榜样。

周强见安德鲁边吃边喝娓娓而谈,大为佩服他说话面面俱到、滴水不漏的本事,听话听音,心下明白,韩慧的口音已不是她拿终身职的障碍,她一定会得到提升,会拿到终身职的。

果然,那次请客数月之后,韩慧打电话告诉赵玉敏、周强,她拿到终身职、被提为副教授了。此是后话,表过不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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